我是权倾朝野九千岁的女儿,也是大晟国尊贵的晋阳郡主。
父亲倒台的那日,我成为人人皆可欺的贱奴。
太子陆清源怜我孤苦,救我于水火,要迎我入东宫。
可他不知道,九千岁的死同我有关。
而他的命,也保不了太久。
一、
太子要迎娶辛者库贱奴的消息传遍皇宫。
我从人人皆可欺的贱婢,一跃成为宫女们艳羡和嫉妒的对象。
有人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,才换得这一世的荣华富贵。
有人骂我狐媚惑主,凭着一副皮囊成功爬上了东宫的床。
世人皆知,太子陆清源少年有成,年仅十七岁便被陛下封为五珠亲王,还长了一张让所有女子一见倾心的脸。
凤冠霞帔送进东宫的偏殿。
我坐在镜前,瞧着镜中明眸皓齿的脸,染着蔻丹的手指抚上眉眼。
“姑娘长得可真美。”身侧的婢女啧啧称奇。
“太子殿下对姑娘真是好,这凤冠做得精细,喜服上的百蝶穿花纹样听说要数十位绣娘连日赶工,一个月才能完成呢!”
我扬唇一笑,没有答话。
世人皆以为太子殿下爱惨了我,年少定情的山盟海誓,成为宫中人尽皆知的佳话,只有我知道他别有所求。
而我对他的爱,也不见得有多纯粹。
二、
我是皇宫中传奇一般的人物。
从尘埃里飞上云端,又从九霄之上坠落深渊,最后攀上东宫太子的床,即将成为大晟未来最尊贵的女子。
他们从前唤我,晋阳郡主。
我的父亲,是曾经权倾朝野的九千岁,魏书延。
而我随父姓,单名一个轻。
晋阳郡主魏轻,曾不过是流落街边的孤女,机缘巧合之下被九千岁带回宫中。
这个身份,是沾了父亲的光。
所以当父亲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,高高坠落之时,我也被剥去郡主服制,扔进辛者库做浣洗衣物的贱奴。
曾经对我奴颜婢膝的人凌驾于我头上。
曾经受过我父亲折辱的人,将所有气撒在我身上。
“你不是很神气吗?”鞭子一下下抽打着我,边打嘴里边骂,“晋阳郡主,不还是要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?”
“来,把这碗饭吃了,不然饿着肚子就干不了活了。”
太监们嬉笑着,把已经馊了的,狗都不吃的饭食塞进我嘴里。
冰冷的井水兜头泼下,冷得我牙齿都打了颤。
连宫里最低等的婢子都可以随意糟践我,因为后宫中不会有人为我撑腰。
为我撑腰的人,已经被陛下下令五马分尸,头颅悬挂在城门口。
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,那人有这样的结果,是我筹谋数年才换来的。
我恨他,比所有人都恨他。
三、
我永远也忘不掉,每日夜里那朝靴踏进房中的脚步声,是我七年来的梦魇。
在外面,我是身份尊贵的晋阳郡主,当回到府中,夜深人静之时,我只是魏书延发泄情绪的工具。
他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打我,用细针扎我腰间的嫩肉,边折磨我边流泪。
他说,对不起,轻儿,你要坚强,你要扛下去。
他说,对不起,书延。
当日在街边遇见他时,我不过八岁。
正蓬头垢面地与别的小乞丐抢夺一块鸡骨头,神情都发了狠,抄起砖头砸破了对方的脑袋。
魏书延眯着眼,站在不远处瞧着。
等那小乞丐慌忙逃离,才悠闲地走过来,仔细打量着我。
他指着我身上纵横的伤痕,“怎么弄的?”
我头也不抬,“囚禁我的人打的。”
“跟我回家吧,我不会让你再饿肚子了。”
“有鸡腿吃吗?”我目光闪烁。
他点点头,一派温文儒雅的模样。
从那日开始,我便住进了魏书延的府邸,看着从业见过的华丽陈设,新奇地东看看西摸摸。
“往后你便是我的女儿,魏轻。”
他向陛下求了恩典,封我为晋阳郡主,给我华丽衣饰,山珍海错。
我告诉他,我是个孤儿,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,从记事起,便被不同的人贩子转卖,他们囚禁我,鞭打我,我习以为常。
魏书延每每听到这些,便会阴沉着脸,拳头攥得紧紧的,仿佛在压抑着怒火。
他说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,但这里的“任何人”并不包括他自己。
他一边打我,一边跟我道歉,也跟小时候的自己道歉。
疯魔至此,又哭又笑。
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,毕竟我也撒了谎。
我的父母健在,也并没有被人贩子囚禁折磨,身上这些伤痕是找人帮忙弄上去的。
为了让这些伤痕看起来新旧交替,足足忍受了半年的痛楚。
因为我知道,魏书延必定会看中我,带我回家。
他在进宫之前,童年经历便是这般惨痛。
八岁的我,已经想好了自己这辈子的路,眼前这个人,是我第一个要动手的仇人。
四、
魏书延倒台那日,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。
侍卫们闯入府中,将一众奴仆押到院子里,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,最后捧着一个上了锁的匣子,交到为首那人的手中。
我认得他,那是东厂的金都督,魏书延的死对头。
他朝人群中扫视了一眼,最后伸手指向我,我便被投入了大牢。
更多的刑罚用在我身上,他们逼问我,魏书延的更多罪证。
从他们的嘴里才得知,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锒铛入狱,罪名是私通外敌,结党营私。
那个小匣子里装着的,就是通敌的书信。
金都督亲自上阵,在我身上施加一道又一道刑罚,问我魏书延在府中有没有密室?
魏书延是否曾经向我透露过,任何宫中秘辛?
又或者说,他是否与宫里的什么人有频繁往来?
我遍体鳞伤,奄奄一息,费尽气力撕开肩头的衣衫。
”都督明察。”我爬过去,扯着他的裤腿求饶,“义夫向来厌弃我,每日都要鞭打我。”
他怎会将秘密告诉我呢?我不过是供他发泄情绪的工具罢了。
再残酷的刑罚落在我身上,我都吐露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。
魏书延被下令五马分尸那日,也是我从死牢里被放出来的时候。
陛下下令,剥夺我郡主的名号,将我投入辛者库。
带着镣铐走在宫道上,宫人们指指点点,都在幸灾乐祸,看着我从云端跌落。
我闭着眼,听着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。
一点也不后悔,不可惜,因为这样的下场,是我筹谋了七年求来的。
从魏书延把我领回千岁府的那日起,我便开始筹谋这一切,所以我忍下了每夜的鞭笞和折磨。
只为了一击即中。
没有人知道,我是如何在忍受鞭笞后,拖着浑身伤痕,颤抖着双手,一笔笔模仿魏书延的笔迹,偷得他的图章盖在纸上。
通敌的证据,出自我手。
那些结党营私的传言,也是我派人放出去的,当今陛下最容不得有人搅乱朝堂。
尤其是一个阉人。
所以魏书延只能死,谁也保不住他。
我终于亲手除掉他,除掉害死崔大娘的仇人,也是害得我前半生颠沛流离的人。
原以为我的一生,将要在辛者库服苦役直到终老,却出现了唯一的变数。
那双手自深渊洞口朝我伸出时,我真的有那么一刻,细致地描摹过他的容貌。
他是我的救赎,我曾经那么天真地以为。
五、
那日,我捧着一盆脏污衣物回辛者库途中,不慎脚底一滑。
带着太监腥臭味的里衣兜头盖在眼前人的脸上。
我不敢有丝毫犹豫,立马跪地求饶。
预料中的责罚并没有降临。
宫道上静悄悄的,我连大气也不敢喘,倒是那人率先开口。
“魏轻?你是阿轻?”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润好听。
我怯怯地应了一声,没敢抬头。
“我是太子哥哥啊!”他提醒道。
我怔了怔,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,抬起头来,轮廓与眼前人逐渐重合。
眸如暖玉,笑如煦阳,儿时的太子哥哥竟然已经长成这般好模样。
皇后嫡出的太子,陛下最器重的儿子,陆清源。
也是京城中少女的梦中人。
陆清源屏退左右,亲自送我回辛者库,甚至将那盆脏衣服捧在手中。
“我们有多久没见了,阿轻?”
撩袍便要坐在石头上,我开口制止,毕竟这地方又脏又潮湿。
他摆摆手,表示并不在意,“你坐得,为何我坐不得?”
“有…有两年了吧?”
我回想着他离京赴民间体察民情那日的情形,十五岁的少年,脸上还带着未退去的稚嫩,骑马立于城楼之下。
那背影,成为了我心底的记忆。
“我回来时,你义父…魏书延已然伏法。”
“若我在宫中,绝不会让你沦落到这样的境遇。”
他朝我伸出手来,那样和煦的笑,恍然让我回到了九岁那年初见时的情形。
那是魏书延第一次,将我带进皇宫。
我被御花园的花花蝴蝶迷了眼,追赶着跑出去,头上的珠钗却不慎缠上了谁的风筝线。
风筝线断开,天边的纸鸢飘飘荡荡地落到水中,小太监怒气冲冲,上来就要问罪。
十岁少年眉目清朗,华服玉冠,朝我展开笑颜,并没有多加怪罪。
反倒是伸出手,为我解开珠钗上缠绕的风筝线。
后来,魏书延允我入学堂,与皇子公主们一同读书。
我的资质不佳,总被师傅罚抄书,陆清源总会在我打瞌睡的时候,偷偷将誊抄好的书卷放在我桌前。
他带我逛花街,听戏,带我于泛舟湖上。
他教我骑马射箭,感受茫茫草原上辽阔的风景。
那是我第一次觉得,人生除了报仇外,还有额外的希冀。
陆清源离京的那日,曾将一枚如意玉佩交到我手里,如意纹样,是太子妃才能用的。
“这是信物,你要收好了。”
他让我等他,等他回来,便将象征着太子妃尊荣的玉如意捧来给我。
“阿轻。”陆清源的声音将我拉出回忆,“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。”
那是我在辛者库服苦役的第五个月,双手因长时间泡在水中而红肿溃烂。
身上遍布的伤痕也在提醒我,我不过是辛者库一个微不足道的贱奴。
可陆清源还是毫不犹豫地牵起我的手,仿佛我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珍宝。
身负血海深仇,如坠深渊的我的人生,再次被点亮。
可我错估了人心易变,少年时多珍贵的情谊,在利益面前终是一文不值。
六、
魏书延死后半年,我被迎入东宫,成为东宫的幕上宾。
殿中每一砖一瓦,每一件装饰品,甚至床帏的颜色,都是陆清源亲手挑选督办。
宫人们都传,太子殿下对我情有独钟,罪奴魏书延的养女,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。
我自然也是充满了期待。
可这日,陆清源垂头丧气地回来,一回来就把自己锁在房中,不吃不喝。
我去敲门,无人应答。
担忧地推门而入,发现他脸上肿得老高,清晰的巴掌印赫然其上。
“别看,我没事。”他别过脸去。
追问之下,才得知这是当今陛下打的。
为的就是他坚持要迎我入东宫的事。
陛下说,魏书延罪大恶极,他的养女死罪可免,断不可能成为东宫太子妃,更不可能成为日后的一国之母。
陆清源据理力争,最终生生挨了一巴掌。
他红着眼,“阿轻,我没法儿违抗父皇的意思。”
“魏书延虽然伏法,但有一些罪证始终没有找到,父皇心中始终有一条刺。”
“卑贱如他,居然敢妄图皇位,这会成为大晟国的笑柄,也是父皇最大的心病。”
我静静地听着,思索片刻后开口。
“若是我能寻来魏书延的罪证,问题是不是就会迎刃而解?”
陆清源惊诧抬头,握紧我的双手,目光灼热。
“若是你能戴罪立功,说不定父皇就准了我们的婚事。”
我不是不知道魏书延的密室何在。
小时候有一回在府中游荡,不慎误闯他的书房,一脚踏空坠入万丈深渊,冰凉的水没过脖颈,差点没把我淹死。
后来被发现之时,已然烧得浑身滚烫,纵使如此,魏书延的鞭子依然没有放过我。
他将密室换了位置,所以金都督问我的时候,我确实没有说谎。
我不知道,但并不代表我不能推演出来。
七年的日夜相对,魏书延的生活习惯和喜好脾气我早已摸清。
他喜欢把一切踩在脚下的感觉。
所以,若我没有猜错的话。
石子抛落井口,终于听不见水花激荡的声音,稳稳落到地面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我志在必得地笑了。
七、
住进东宫这些日子,我开始频繁地做梦。
梦到已经死去的崔大娘,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要同我说什么。
从我记事起,崔大娘便是我的母亲。
虽然她已经四十多岁,从年龄上不可能是我的娘,但她对我极好,一饭一食皆亲力亲为。
可是她死了,死在我七岁那年。
我从山上玩耍回来,路过院门口时,看见的是满地狼藉,崔大娘伏在地上,浑身鲜血。
有一人背对着我站立,身边是五六个提着刀的汉子,他们将崔大娘拎起来,一刀刀攘进心口。
我躲在草垛里,睁着眼落泪。
这些人在屋里翻箱倒柜无果,转头离开后,我才敢冲过去扶起崔大娘。
可她只剩一口气了。
“你快走…你快走…别管我。”她有气无力地推了我一把。
“看到穿这种衣服的人…绕路走…记住了。”
“此生…不要靠近任何皇族的人。”
她咽气的时候,双手紧紧握住我,没有听到我的保证死不瞑目。
可我又如何能保证呢?
这杀母仇人的脸,这身飞鱼服,我看得清清楚楚,此生绝不敢忘。
所以我用尽一切办法,打听到他的过往,咬紧牙关在身上留下伤痕,就为了能够接近他。
杀了他,为崔大娘报仇。
在梦中,我问崔大娘,魏书延已死,大仇得报,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?
她喃喃地走近,用力捏紧我的肩膀,眼中流出血泪,模样十分可怖。
嘴唇一张一合,我终于听清。
“不要靠近任何皇族的人。”
还未等我反应过来,窗边响起的动静让我从梦中惊醒。
探身过去看,发现一道黑影迅速闪过,消失在拐角处。
此时正值夏夜,我只身着轻薄寝衣入眠,隐约能看见肌肤透出的颜色。
我连忙扯过被子,裹紧了自己。
八、
这样的情况,后来并没有停止。
甚至有一次,我在房中沐浴,清凉的晚风吹进来,伴随着一同拂过脸颊的,还有一股奇怪的异香。
我的鼻子异常灵敏,所以房中从不熏香,因此这味道飘进来时,显得尤为突兀。
很熟悉的味道,总不记得在哪处闻到过。
将这些事情告诉陆清源时,他只是微微一皱眉,安抚我说会派人去查明。
他揽过我的肩头,问我密室之事的进展。
我如实告诉他,已经找到密室的入口,只是如何下到井中,还需要开启密道的方法。
“阿轻,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。”
“早一日完成这事,我们便能早一日在一起。”
他的话语如此温柔,如此恳切,所以我奋不顾身地从井中跳下去。
忍着脚踝扭伤的疼痛,顺着密道一瘸一拐地来到一扇厚重的大门前。
大门左右两边是回文锁。
我在密道和书房间来回多次,终于找到了回文锁的解密方法。
照着谜底分别扭开两边的锁芯,厚重大门缓缓打开,我鼓起勇气抬腿走进去。
那时候我并不知道,等待我的结果会是什么。
我还天真地以为,只要我捧着密室里的东西交给陆清源,我们便能有情人终成眷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