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个太监,七岁那年为了养活家里刚出生的弟弟,我娘把我送进了宫。
从此我成了个残缺之人。
终日惶恐、谨小慎微的我逐渐学了一身讨好人的本领,还认了个干爹,总算不用为了一不小心得罪哪位娘娘就赔上小命时刻提心吊胆。
干爹走后,我继承他的职位成了皇帝身旁的太监总管。
位高权重无限风光,即便是皇后都得对我礼让三分。
某日,失宠多年的嫣贵人在某日敲开了我的房门,跪在我脚边,求我帮她。
我明明不再是男人,可偏偏对着那张脸还是心动了。
那一刻,我知道我完了。
1
我是个太监,七岁那年进的宫。
那年家乡大旱,刚生了弟弟的娘亲饿得面黄肌瘦,胸口挤不出一滴奶,眼见弟弟就要被饿死,这时有个穿着富贵的男人来我家,说宫里正在招一批太监,问我娘愿不愿意。
我年纪小,不知道太监是什么,只听对方说如果被选上了会给我家十两银子,便迫不及待蹦起来,“愿意、愿意,我要当太监,娘,让我去当太监!”
十两啊,都够我家吃喝整整一年的了。
爹娘面色难堪,相互对视一眼,我爹按着我的手让我别胡闹,我娘说他们再考虑考虑。
“你们可得抓紧了,想进宫的人多了去了,要不是看你家小子长得讨喜,换做别人,这事儿求我都不一定答应。”
等男人走了,我缠着爹娘送我进宫去当太监,这样咱们家就能有钱了。
我爹语气沉痛,“兴宝,成了太监,你往后可就不再是男人了啊。”
“不是就不是呗,当男人有什么好,娘和弟弟都快饿死了,我不当男人。”我满不在乎。
我娘泪眼婆娑抚摸着我的脸,“傻孩子,不是男人还怎么娶媳妇。”
“我不娶媳妇。”
“投身在这个家,是爹娘对不起你。”
那一夜,我娘抱着我哭了许久,娘很瘦,身上的骨头膈得我生疼,她细细同我解释了太监和其他男人的区别,问我是真的愿意吗。
我看着娘满是泪痕的面庞和那满是死皮苍白干裂的唇,咬牙点了头。
其实我心里有过退缩的念头,可如果我不进宫,我们一家人或许都会死在今年的大旱,早已不是我情不情愿的事,我这么做,不过是抓住最后一条活路罢了。
2
净身那日,下着大雪。
明明屋外冻得人站都站不直,下面的火钳子烫得我直哀嚎,期间不知痛到昏厥过几次,待醒来时,被灌了一碗大麻水,漏到肚子里空无一物。
术后三日,滴水未沾,无尽的疼痛让我生不如死,在那刻思家的情绪达到顶峰,我好想回家,想让娘抱抱我,彻夜难眠的夜,身体止不住的抽搐,真的太痛了。
好在我从鬼门关挺了过来,在床上养了三月,总算达到能进宫的标准。
买我的人很是欣喜,“就知道你小子是个命大的,进了宫机灵点,多做事少说话,宫里的人哪个都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,保护好你的小命,否则我的钱可白花了。有机会的话,讨好讨好福大总管,你要能巴上他,后半辈子可就有福咯。”
那人买了十几个男孩,只有三个熬过净身这一遭,其余的都死了。
来年开春,身上的伤好了大半,便是我进宫的日子。
记得刚进宫那阵,我日子并不好过,宫里太监本就是最底层的存在,没人瞧得起太监,我们这些小太监就成了别人的出气筒子,上面大太监在外受了什么委屈,扭过头就来折磨我们。
带我们的大太监叫万江,三十多岁,皮肤很白,气质阴翳,看人的眼神就像被毒蛇盯上,鬼气森森的,我们这批小太监都怕他,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可再怎么说,他也是大太监,要弄死我们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易,我们一行人还得上赶着讨好他,夜里轮流给他倒洗脚水。
今天轮到我,去之前和我玩得好的小太监田喜告诫我进去时把头低下就行,千万别看他。
我还是害怕,去的路上手都在抖,盆里的水摇摇晃晃,打湿了我手边的衣袖。
三日前有个小太监给万江送水,不知发生了什么,当晚被罚了一百板子,一百板子下去,打得臀部血肉模糊,第二天人就没了。
倘若我、我……
“万公公。”我的声音带着颤意。
尖锐阴柔的声线从屋内传出,“进来吧。”
我端着水,屏着气息走到万江跟前,头埋得很低,伸手替他脱鞋。
屋内熏香很浓,翻动的水声,偶尔传来万江几声舒服的呻吟,我只盼望这一些早些结束,手上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“力道不错。”万江说。
“谢公公夸赞。”
万江突然用脚踩着我的手背,“把头抬起来,你们这一个个的连看我都不敢,难道本公公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?”
“不敢。”
“嗯?”
万江踩着我的力道逐渐增大,他的脚白净瘦长,保养很好,皮肤比我手都细嫩,我连忙抬起头,用哀求的眼神望向他,“公公……”
他细细观摩着我的脸,用手托起我的下巴,感慨一声,“长得倒是不错,可惜啊,眼神太干净了,我不喜欢。”
“你说,把这样干净的眼珠子挖出来如何?”
我拼命摇头,附身以头磕地,“公公饶命,公公饶命!”
“啧。”万江许是觉得没意思,踹了我一脚,“滚吧。”
“谢公公大恩!”我连忙端上洗脚水连跪带爬地退下了。
当夜躺在床上,心脏跳动声响得我久久不能入睡,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:又捡回一条命,真好。
3
待得久了,我才知道万江其实也是个可怜人。
他家境富裕,是小时候和家人走散被人贩子拐进宫的,因为皮相不错遭受过不少罪,刚进宫就有两个老太监抢着要收他当干儿子。
说是干儿子,像他这样没权没势的小太监,还不是为了干那档子事。
我曾亲眼看见万江跪在地上被个老太监踢到吐血,偏偏万江不敢有半句怨言,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。
老太监走后,万江独自一人趴在地上,气息微弱,像是快要死了一般。
犹豫再三,我沉默上前跪在他身旁,伸出手,“万公公,小的扶您回宫。”
“你都看见了?”万江声音喑哑,拍开我的手,“不怕死吗你?”
“小的什么都没看见。”我继续伸出手,手背被路边石子划破,已鲜血淋漓,露出的手心依旧干净纯白。
万江又拍开,原先开裂的伤口沾染上沙土,一阵钻心的疼从手背上蔓延,我仍倔强地擦干手上的土,继续恭恭敬敬地,双手张开,伸到万江面前。。
直到第三次,万江握住了我粗糙幼小的手,嫌弃道,“真喇手。”
“有些不该说的事记得烂在肚子里,否则,你也活不长久。”
“是。”
扶万江回屋那一晚,我知道我抓住了机会。
从那以后,我在万江那儿有了优待,同屋的小太监也不敢欺负我,反而开始替我干活,像讨好万江那样讨好我。
田喜问我是怎么入万江眼的。
我说我不知道。
那夜发生的事,我会牢牢谨记万江的告诫,烂在肚子里,说出去对我对他都没好处。
年末我被提拔成三等太监,是同批小太监里第一个当上三等的人,这其中当然离不开万江的功劳。
我把攒了一年的俸禄给万江送了过去,万江自然看不上我这三瓜两枣,随手丢了颗银花生给我,说是给我当压岁钱。
“谢万公公。”这一声道谢,我说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诚恳。
万江笑了,“你小子,也是个见钱眼开的。”
“公公,听闻年末有探亲的机会?”趁万江心情好,我赶忙问起正事。
这事是我听田喜说的,田喜干爹在御膳房当差,说宫里年末会允许家人探望,但具体的他也不知道,田喜是个孤儿,从小被干爹收养在身边,长大了就入宫来当太监,除了干爹,没什么要探望的亲人。
我不一样,我始终记得宫外的家人,也不知道如今弟弟长什么样了,娘亲的身子好些没有。
“嗯。”万江兴致平平,念在我之前对他有功的份上,跟我说了这件事,让我明日午时去宫门口等候便可。
第二次我换上新到了三等太监衣裳,找同屋的人借了发油和面霜,仔细打扮一番在宫门旁等候,从清晨等到黄昏,始终没叫到我的名字。
我反复和侍卫大哥确认,会不会是他们漏了,我叫兴宝,我家在平阳县……
侍卫大哥不耐烦得很,说根本没有我的家人过来。
许是他们忘了吧,山高路远的,我爹娘又怎会知晓每年年末还能有见面的机会呢?
嗯,一定是这样。
4
近日宫内新进一批秀女,我们这些小太监要分到各个秀女宫里。
跟了不同的主子,今后的立场也就大不相同。
一荣俱荣一损俱损,没有一个奴才不盼着主子好的,深宫似海,妃子间的明争暗斗,送命的往往都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。
万江开口将我留了下来,我跟在他身边,田喜去了安答应那儿,走之前田喜还说要是有朝一日安答应能登上那个位置,他一定提拔我做太监总管。
“知道为何将你留下吗?”万江问我。
“是为救我。”我们这些小太监进不了高位分的妃嫔那儿,刚入宫的秀女,今儿个还如花似玉的,保不准明日就投身古井了。
宫斗这件事,自古以来都是踩着鲜血走上去的。
“算你有脑子。”万江满意道,“喊我声干爹,日后监栏院我罩着你。”
我凑上去替万江捶腿,讨好道,“干爹。”
“你小子,长相有几分似年轻时的我,性格比我讨喜多了。”许是拿我当自己人,万江和我说起了他从前的事,“刚进宫那阵我傲得很,觉得即便是死,也好过卑躬屈膝给人当奴才,结果你也看见了,我这一身傲骨还不是被人给折了,落下满身的伤。”
“你不像我,没什么脾气,跟个面团似的,别人怎么说就怎么做,你比我更适合在这深宫中存活,也能活得更好。”
我不明白何为傲骨,我只知晓,我是为了十两银子自愿进宫当的太监,十两银子在有钱人看来不过是一顿饭钱,可饥荒那年却能救我娘亲和弟弟的命。
人只有活着才有未来,死了便什么都没了。
万江时常盯着我看,久久不能回过神,我猜他是透过我在看过去的自己,曾经的他,眼里也是干净的。
熟了之后才发现万江是个极度护短的人,吃穿用度,一应都由他照料,从宫里贵人那儿得了什么好东西,总是第一时间想到我,那阵是我进宫以来过得最自在的日子,每每回想起来,总是会怀念万江的好。
他从不要求我做什么,不像别的大太监收干儿子是为了那档子腌臜事,同屋的几个小太监身上经常被折磨得青一块紫一块。万江让我去他屋里,要么是赏我点新鲜事物,要么同我聊天,让我给他捶背按摩之类的。
其他小太监都快羡慕死我了。
谁又能想到,外表看起来最不好相处的万江,实则是这监栏院内最和善之人。
5
自从田喜去了安答应那儿后,我同他见面就少了,反倒和个修剪枝叶的小宫女熟络起来。
小宫女姓赵,脸圆圆的,看着很是讨喜。
初次见面时她挂在树上不敢下来,哭着向我求救,我仰起头问她怎么上去的。
她说是替如嫔娘娘捡卡在树上的毽子,上来容易,现在下不去了。
“你抱着树干慢些爬下来。”
“奴婢不敢。”
我转念一想,“你等着,我去拿梯子。”
梯子拿来了,可距离小宫女还有好长一段距离,她压根够不着梯子,实在没办法,我索性对她说,“你跳下来吧,我接着你。”
“我、我害怕。”
“那怎么办,你要一直挂在树上吗?”
小宫女脸都皱成一团,怀疑道,“你能接住我吗?我很重的。”
“相信我。”
或许是我话里的自信让小宫女放开了紧抱树枝的手,嗖的一下,从我面前掉落,重重摔在地上。
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,委屈巴巴地瞪向我,“你骗人!”
我还没反应过来呢,有些尴尬道,“谁让你松手前不先说一声的。”
她捂着屁股,怒气冲冲。
头回在宫内见到如此鲜活之人,不免觉得好笑,我好脾气地同她道歉,问她我那儿有娘娘刚赏的桂花糕要不要。
听见这话,小宫女顿时眼里的火消散了,眼泪也憋了回去,掷地有声,“要!”
我回宫取了桂花糕来,和小宫女约定好在假山处见。
小宫女头一回吃到如此精细之物,双手捧着手帕,小口小口啃着桂花糕,还时不时抬眼飞快瞥眼周边环境,跟只老鼠似的。
“慢些吃,没人同你抢。”我怕她一会儿噎着了又算我头上。
果不其然,小宫女被糕点卡着嗓子,涨得满脸通红,我递给她自己的水壶,又用衣袖擦了擦瓶口,她大大咧咧结果,咕噜咕噜往里咽。
“你别对……嘴。”最后一个字消失在空气中,我刚要提醒,人已经把一壶水喝完了。
她略微挑眉,将水壶丢回我怀里,“谢了啊,你人还怪好的。”
这还是头一回,有人不嫌弃我是太监的身份,嘴对嘴的,用了我用过的水壶。
“你叫什么?”我问她。
“赵嫣然。”小宫女一脸自豪,“名字好听吧,我姑姑给我取的。”
我不知是哪两个字,见她如此欣喜,也跟着肯定道,“好听。”
“那你呢?”她问。
我有些难堪说道,“兴宝。”
和她相比,我的名字是这般俗气。
“兴宝?不符合你,你这人呆头呆脑的,我看应该叫呆头鹅才对!”小宫女笑得咯吱直乐。
我非但没有生气,还觉得她倍感亲切,因为只有她看我的眼神里,没有把我当作太监的那份鄙夷。
6
赵小宫女很快代替田喜,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。
田喜不能说不好,只是我俩先前在同一处当差,我有万江照拂,他有他干爹,我们之间总是免不了竞争。
赵小宫女不一样,她是宫女、我是太监,我俩职位不同、位份不同,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,交往起来,自然是要更纯粹些。
真要细数起来,我是三等太监,职位比她高上那么一些,偶尔给她带些吃食,赵小宫女看见我两眼就开始放光,知道我又给她带好吃的来了。
我说不上是什么感觉,只觉得倘若我有个妹妹,像她这般活泼该有多好。
万江知道我和赵小宫女的事,他那大忙人才懒得管我,有时心情好了逗趣我两句,问我,又把我给你的东西带给你那小媳妇了吧?
我红着脸辩解,说自己对她没有那方面的心思,我是个太监。
“太监怎么了,谁说太监不能娶妻的?”万江同我挑眉,眼里带了几分自得。
那时我觉得万江是痴人说梦,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他心里已有了想娶妻的对象,是宫内的陈女官,制衣坊的,我见过几次,为人和善,笑起来温温柔柔的,万江的衣角处还有陈女官绣的暗金色针线。
我十岁那年,万江晋升成一等太监,一时间风光无限。
只有我知道前一晚万江是如何拖着疲惫的身躯回的屋,除了脸,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,他躺在床上、双目放空,眼角的泪无声划过。
我打来热水为他擦拭,掀开衣领时万江表示出抗拒,死死抓着我的手,眼睛红得似要滴血,随后,他卸下了一切力道,气若游丝,哑着嗓子问我,“你当初,是为何进的宫?”
“那年家中大旱……”我静静同他诉说了自己的故事。
听完后,万江露出一丝苦笑,“十两,这么说来你也算自愿的,可我不同、我本是富裕人家的公子,本该过着享乐的一生,那该死的拐子,若被我抓到了,定要将他千刀万剐!”
的确,万江身上的气质不是普通人家能培养出来的,也正因此,他反而越容易招致那些老太监的惦记。
那些人太监做久了,对高高在上的人和事物,都会产生一种摧残的心理,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们骨子里的变态欲望。
万江狠狠咒骂着那该死的人贩子,发泄完后,抱着我痛哭。
在这刻,我才体会到万江的脆弱,平日里阴郁挑剔的人,在一个十岁孩子的怀里,露出他最难过的一面。
哭到最后,他带着委屈说道,“兴宝,你说得对,我们是太监,太监,怎么配娶妻……”
“干爹。”我无措地擦拭他脸上的泪水,眼里满是心疼。
“答应干爹,到25岁那年,一定要出宫,懂吗?”万江用迫切的眼神望向我,“干爹已经晚了,你不一样,我会让你干干净净地长到25岁,然后出宫,知道吗?”
“出了宫后置办些田地房产,你还有父母兄弟,把他们接过来,再找个不嫌弃你的姑娘,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生,也算替干爹实现毕生夙愿了。”
“你还小,干爹……没机会了,与其如此,还不如在这宫里耗着,至少有干爹在的一天,还能保你平安。”
“待我出宫那日,干爹和我一起吗?”我问。
万江笑了,“你的小日子,干爹去凑什么热闹。”
“我想和干爹一起。”
“离了这皇城,让干爹和你一同过苦日子去?”万江用玩笑自嘲的语气说道。
我同他承诺,“我定不会让干爹吃苦。”
“好孩子,”万江没再说什么,只是搂住了我,小声说道,“干干净净的,一定要一直干干净净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