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无珩今日,又带了一个烟花女子回家。
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八个了。
他讥讽般地看着,坐在窗下阴影中一动不动的我,冷笑说:“沈如霜,你是打定主意,要死皮赖脸赖在这里了,是不是?”
我不答话。
他搂着风情万种的美人,在我面前亲吻她。
“一个曾害我萧氏满门上下被屠的骗子,也有脸出现在我面前?”
他讥讽我,侮辱我,视我为无物。
可我都没有任何反应。
因为,我已经死了。
当他发现,面前的我,只是一个没有思想、没有情感的傀儡后。
他却忽然疯了般地找我,找到血流如注,找到一夜白头。
1.
又是新的一天。
我望着眼前,一动不动的“我”,忍不住沉沉一叹。
我死了。
死了三年了。
死前,我挣扎着求我的方士朋友,巫翎,将我的尸身,做成一具傀儡。
傀儡,空壳而已。
可以遵从命令移动,可以如活人般行动。
却没有思想、没有情感、没有记忆。
我以灵魂为献祭,终身不入轮回道,只求这具肉体,还能在世间多存留一些时日。
原因无他。
萧无珩遍体鳞伤,气息奄奄。
还有许多人要追杀他。
若是没有人保护他、照顾他,他一定会死。
巫翎含泪,将蛊钉打入我的脑后。
我在剧痛中死去。
但是不知为何,原本应当成为厉鬼道中一个孤魂的我,竟是被牢牢地拴在了这具躯壳上。
我只能飘浮着,看这个傀儡如何照料萧无珩。
无人能看到我、听到我,我也无法接触任何人世间的东西。
萧无珩足足昏迷了十日,才慢慢醒转过来。
醒来的那一瞬,他看到我的脸,如同发疯一般,哆嗦着手,抄起床头的空药碗,劈头盖脸地冲我砸过来。
“滚!滚!”
傀儡的额角上,立刻浮现出可怖的青紫。
“你这个骗子……!凶手……!”
他眼睑通红,眼睛里都是血丝。
他一副恨不得要将我撕碎了的模样,又抓起手边放着的热滚滚的汤药,直接砸在了我身上。
傀儡的手,又瞬间烫得通红。
我很想告诉他,我已经死了,你这个样子,是没用的。
我也很想求他,就算是泄愤,也请你轻一些。
傀儡的身体一旦破坏,是不可能再恢复的了。
蛊钉只能让这具躯壳最大程度地像是“活着”,却不能真的如同活人一般,修复自己的伤。
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,可是受伤太重,根本无法起来。
傀儡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。
我看着他此时这种狼狈落魄的模样。
记忆中,他鲜衣怒马、轻裘缓带,温和又有礼。
可是这一切,终究是被我毁了。
我心如刀割。
想伸手去扶他,但是我的手,却只能虚虚地穿过他的身体。
什么也碰不到。
2.
傀儡每天都会挨打。
他时常做噩梦,梦中,仿佛都是回到那个家破人亡的时刻。
他面色苍白,眼眶凹陷,蟹壳青的胡茬爬满了下巴。
每每惊醒,只要他转头,看到掩在阴影中的傀儡的脸,都会勃然大怒。
起初,他的身体没有恢复,只能虚弱地抓着手可触及的物件,通通砸在傀儡身上。
后来,他能起身了,就会嫌恶地将傀儡一把推开。
“我”从不说话。
“我”只是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打骂。
像极了是因为愧疚,而无法开口的模样。
因此,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。
毕竟,谁会想到,每天照料你的人,是一个死人呢?
养伤到了第三个月时,萧无珩终于慢慢恢复过来。
傀儡不再挨打了。
他只当“我”是空气,视若无物。
刻骨的恨意,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、全新的血肉。
他开始调查萧家旧日的恩怨,一点一点,查找线索。
傀儡却还是依照我死前的吩咐,每日端茶递水、悉心照料。
他经常将“我”关在门外,即便是瓢泼大雨。
他从半开的窗缝中,看到“我”一动不动站在雨幕中的身影,只会嘲讽地一笑。
然后狠狠地将窗户摔上!
我身为一缕幽魂,当时正悬在那窗边,被巨大的动静吓了一跳,差点就要惊叫出来。
原来他也有这般冷漠的一面。
放到从前,的确是难以想象。
我忍不住低头苦笑。
笑着笑着,大颗大颗的眼泪,就从我的眼眶中滚落出来。
魂魄也是会流泪的。
只是不会有人看到,也不会有人知道。
又过了三个月,萧无珩重新开始在江湖上行走。
江湖传言,在那场惨无人道的灭门屠杀中,整个江陵萧氏,唯有名动天下的“无涯公子”萧无珩,活了下来。
如今,他孑然一身,失去斗志,失去希望,彻底成为一个流连于烟花柳巷的纨绔。
醉生梦死,左拥右抱,苟延残喘,一日又一日无地过着。
我着急的不得了。
傀儡能够照顾他的身体,却无法治愈他的心伤。
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,这样堕落下去,这样自甘沦于泥淖。
可我什么都做不了。
我甚至连写一张字条留给他,都不能够。
在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。
那一日,我却看到,他拎着酒坛,原本应当是酩酊大醉,却忽而抬眼,看着一个可疑的黑衣人,露出了锐利如鹰的目光。
随着黑衣人转身,他立刻恢复了那种浪荡的醉态。
天衣无缝。
我恍然大悟。
却又非常难过。
那个赤诚的、似乎从不会说谎的人,如今,也学会了伪装。
我知道的,他是想要报复。
而我,作为罪魁祸首之一,被他囚禁了府邸中。
虽然,他并不知道,我的傀儡肉身,根本不可能离开。
他开始隔三差五带美人回府。
这仅仅是报复的第一步。
3.
“公子,不要,讨厌——”
伴随着女子娇媚的笑声,萧无珩因为醉酒而显得凌乱的脚步声,愈发近了。
我的傀儡,只是木木地转过头去,一双眼睛空落落地看向他们。
“我”坐在窗子下,没有点灯。
一点森寒的月光,顺着窗缝,打在“我”没有血色的脸上。
萧无珩嘲讽地看着我:“沈如霜,你是打定主意,要死皮赖脸赖在这里了,是不是?”
傀儡不说话。
快三年了,他其实早就习惯,“我”如同哑巴一般,待在他身边。
我的魂魄跟了他一路,因此知道,他今天带回来的女子,是当今欢场中的头牌,曲烟罗。
曲烟罗调笑着倚在萧无珩身上:“这便是传闻中,一直死守着公子不放的姑娘?可真是痴情呢——”
萧无珩轻蔑地看我一眼,嗤笑一声:“可不敢让她死守。从前,就是因为轻信她,我可吃了不少的苦头。”
曲烟罗的眼睛忽闪忽闪,好奇地望向他。
他却径直低头,当着我的面,吻住了她。
在她的唇上辗转时,他挑衅般地侧头看向“我”,眼神中有痛恨,有快意。
傀儡一动不动。
而我则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,强压下心中的隐痛,不去看他们。
或许是“我”的木然,让他不满。
他冷笑一声,径直搂着曲烟罗回了房间。
不过几时,暧昧的声音,便传了出来。
傀儡仍然是木愣愣地坐在原处。
我飘在傀儡身边,手虚虚地穿过“我”的身体,温声说:“没关系,没关系。”
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这具空壳,还是在安慰我自己。
夜深了。
曲烟罗长裙逶迤,悄无声息地走到“我”面前。
劈手一杯冷茶,泼在“我”面上。
她侮辱似地用手中的帕子拍拍我的脸:“我劝你呀,趁早死了心吧。现在京城上下,谁不知道,我们这位‘无涯公子’,厌弃家中那个死皮赖脸的女人,厌恶到了极致呢。”
她重重地在我的腿上踢了一脚:“真是个不要脸的贱人!”
说完,她就扬长而去了。
换做从前,我应该会同她争辩的。
但是现在,我不过是一缕魂魄。
更何况,她好像也没有说错。
“贱人”这种字眼,在我遇到萧无珩之前,几乎是日日入耳。
曾经,在他的庇护下,我几乎都快忘却了这两个字。
今日乍然一听,还真是有种久违的感觉。
4.
我是个孤儿,被狼群养大的孤儿。
我记忆的开端,是义父将我从草堆中捡走,一路把我带回到身处大漠深处的刺客组织,“十绝”。
“十绝”之中,全是孤儿。
我辛苦训练,受伤无数,却都咬牙坚持了下来。
在我十四岁时,义父告诉我,他是我父母的故交。
我本是天都沈府的千金,我的父母,被江陵萧氏所杀。
他要我迅速成长,作为内应,打入萧氏门中,一朝与他里应外合,为沈府上下八十口人报仇。
义父为我制定了周详的计划。
我以西域舞姬的身份为掩饰,来到了萧氏的夜宴中。
宴会上,正当我绞尽脑汁思考,如何引起他注意时。
两个纨绔子弟,便借着酒劲,对我动手动脚。
江湖皆知,“无涯公子”萧无珩,为人清正,不平则鸣。
他出手保护了我,将我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手中救下。
我也有了名正言顺,以“报答”之名,跟随他的借口。
彼时的他,笑容温暖且诚挚:“姑娘想跟着我?——萧某倒是不在意。
只是,姑娘身为舞伶,我萧府并无私豢乐伎取乐的传统,你若入府,怕是只能做侍女。
不知姑娘,介意否?”
我坚定道:“只要能跟在公子身边,为奴为婢,我都不在意。”
萧无珩为人宽和,待下温柔,在他身边做侍女时,反而是我人生中,最为轻松的时日。
但是,萧府中人,却因为我外来,又年轻,就一跃成为他们大公子的随身侍女,而对我嫉妒不已。
我在萧无珩看不到的地方,遭受了无尽的辱骂。
“贱人”“放荡”“贱胚子”“狐媚子”,诸如此类的词,我实在没有少听。
正如在“十绝”中一般。
残忍的训练,会让人的心,都变得扭曲。
我们争夺食物、争夺武器、争夺一切。
辱骂、殴打、明争暗斗,都是我生命开端时的常态。
生命是如此逼仄,逼仄到只有一线窄窄的天。
我坐在萧府的屋舍内,从窗缝中望出去,那狭窄的蓝色,与在“十绝”中所见的一线,并无不同。
就在那一刻。
窗子被“啪嗒”一声,从外打开。
灿烂的阳光就像金箔,在树影间跳跃。
跳跃着,打在萧无珩微笑着的脸上。
他趴在窗框边,眼睛都笑得弯弯的:“霜儿,怎么日日都闷在屋子里?来,出来晒一晒。”
他只当我是羞怯怕生。
所以,他关怀我、照料我,叮嘱府邸上下,谁也不许欺负我。
他根本不知道。
于我而言,在那般逼仄又漫长的生命中,他就像是一束光。
一束驱散阴霾与寒冷、带给我前所未有温暖的光。
可是现在,这束光,也落入尘埃了。
在泥淖中,被仇恨缠住,温暖的眼神化为刻骨的恨意,都直直投射在“我”的身上。
他今日回来得早,天甚至都没有黑。
在一片如血的残阳中,他的面庞犹如鬼魅。
“今夜,我要在府中,广开夜宴。”
他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,冷冷开口。
“你也来。”
5.
夜宴之上,歌舞声声,连绵不断。
萧无珩左右都有美女簇拥,而“我”,则是远远坐在角落,面前只有一杯薄酒。
与他有来往的京城子弟,欢聚一堂。
席间,周氏大公子周明借着醉意,忽而指着我,大笑说。
“早就听闻萧兄府上,有个貌美又忠心的姬妾,竟是打都打不走,今日一见,这小美人儿,真是名不虚传啊!”
萧无珩的视线落到我身上,轻飘飘的。
“我瞧着她身段,像是舞姬出身。愚弟最喜欢看美人一舞了,既然萧兄厌弃她,不若就做个顺水人情,赏了愚弟吧!改日,我从府上挑八个懂事又可人的,送来萧兄这儿,权当交换了!”
我悬在萧无珩头顶,看着这一切,不由得心头一紧。
这周明,是出了名的变态。
他爱搜罗各式美人,时至今日,不说一百,也有八十。
偏偏人到了府中,他便往死里下手。
在他房中横死的美人,不知几许。每个都是形容凄惨,无比可怖。
谁不知道,被他看中的姑娘,落于他手后,会遭遇什么。
我虽已死,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体遭受此种屈辱。
我朝着萧无珩开口:“不,别把我送给他。”
萧无珩根本不可能听到。
他慢慢地转着酒杯,酒液摇晃,映在他毫无感情的眼中,像是一点粼粼的波光。
他微笑着问“我”:“你不说话,那便是同意了?”
我不同意!
可他面前的“我”,只是一个没有情感、不会言语的傀儡。
见“我”仍然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,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幽暗。
他忽然挣开两个美人绕在他身上的胳膊,深一脚浅一脚地,走到我面前。
他喝醉了。
从前,他根本不会醉酒。
或许是现在,灭门的锥心之痛,让他无法不用酒来麻痹自己。
他在我的桌前站定,微微俯身,以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,对我开口。
“若你开口求我,我就考虑考虑,救下你。”
我浮在他肩头,竭尽全力大喊:“我求你!我不要去周家!”
与激动到几乎要崩溃的我相比,他能看到的“我”,却无比平静地转开了头,眼神空落落地投在一侧的草木上。
他沉默很久,死死瞪着“我”,眼睑都变得血红。
他忽然哈哈大笑:“好,好!既然你懒得对我说半个字,那你就去周家,好好伺候周少爷!”
宴会上的众人,顿时哄堂大笑。
“果然就如传言所说,咱们‘无涯公子’,这般怜香惜玉的人,对这个姬妾,却如同敝履一般,轻易即可抛弃!”
“周公子真是好福气啊,这样的小美人,我看了都心动啊!”
“哎,陈兄哪里的话,若是陈兄有意,那我们同乐,也未尝不可啊,哈哈哈哈!”
在一片污言秽语中。
曲烟罗轻佻且鄙夷地看着我,掩唇,对身边的青楼女子笑道。
“看看她这模样,真是可笑呢。一直痴缠在公子身边,却只是个能随意送出去的玩意儿罢了,还不如咱们姐妹。”
“是呢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”
一片笑语中,“我”被周明一把攥住胳膊,扯了起来。
“哎,今日,我就好好尝一尝,这美人到底是什么滋味儿!”
说着,他还转头冲他的朋友们喊:“过两日,你们若谁有意,尽可来我府上!我周明,才不是那不知分享的人!”
“我”被他甩到了马车上。
我悬在车后,在凛冽的风中,回头望去。
只见萧无珩面无表情地站在上首,面色冷肃,一动不动。
他的手指,却紧紧扣在酒杯上,用力到指尖都失了血色。
6.
“我”被周明直接带到了房中。
傀儡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只是,“我”所接受的指令,是陪伴、照顾、保护萧无珩。
在周府中,“我”找不到萧无珩,便茫茫然地起身,如同无头苍蝇般,四处乱转。
周明醉得厉害,还以为“我”要逃走。
他一把攥住我的肩膀:“哎,去哪啊,你现在是爷的人了!”
傀儡张张口,无声地说:“萧……无珩……”
周明眼神迷离,整个人都是醉醺醺的,根本不会注意到“我”在说什么。
他一把将“我”推倒在床,腥臭的嘴,胡乱地亲在“我”的脸上、身上。
“小美人儿,你怎的这么冷,来,大爷给你好好暖暖……”
说着,他就开始撕扯“我”身上的衣服。
我无可选择,灵魂如同被捆死了一般,只能无助地悬在床边,看着周明施暴。
那身衣服,是这三年中,萧无珩极少给“我”的东西之一。
“我”的衣服,在带他逃离时,被折腾得破破烂烂。
上面,不是尘沙,就是血污。
来到这里后,“我”并没有换衣服的意识。
这里是萧家的京城别邸,无人居住,最多只有一点备用的男子衣物。
“我”就那么穿着破衣服,在他身边,待了数月。
他似乎终于看不下去。
在某日回来时,将一个布包砸在“我”身上。
布包散落开来,是几套女子衣饰,看上去像是新裁的。
他一言不发,径直离开。
我附在傀儡耳侧,轻声说:“去换换吧。”
傀儡换上了,非常合身。
他却看都不看一眼,仿佛只是嫌弃“我”,日日穿着让他厌恶的破衣服,在他眼前晃。
他从来都是个很讲究的人。
在萧府时,便是如此。
身为万千拥趸的“无涯公子”,他身家、样貌、学识、武艺,皆是上乘。
他可以对一切都从容不迫。
不像我,疲于奔命,为了一口馒头,汲汲营营、拼死搏杀。
我不敢对任何事物,表现出任何喜欢。
因为,我只是“十绝”培养的一把刀。
刀是不配拥有什么的。
遇到喜欢的东西,最多只是悄悄看一眼。
若是看得多了,那么,极容易暴露软肋。有软肋,就意味着,有受到引诱、遭遇杀身之祸的可能。
我一直将这种教导,奉为圭臬。
可是萧无珩不同。
我陪他外出,只要是我多看几眼的东西,他都会买下来。
珍珠玉石、绫罗绸缎、女儿家的小玩意儿……我从来没想到,我竟也有资格,收到这些东西。
我起初,如临大敌,周身紧绷。
“十绝”中,就连一口饭,都是有条件的。
他送我这些昂贵的东西,是想让我做什么?
然而,我想不到,他对我,没有任何要求。
他只是笑眯眯地告诉我:“拿去玩吧。在我身边,喜欢什么,无需掩饰。”
我茫然地问:“公子为什么对我这般好?”
他的耳侧,泛上一抹微红。
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,转过头去,轻声说:“你笑起来的样子,让我觉得很温暖。我想让你开心。”
可我终究让他伤心了。
他送我的所有东西,都被我小心妥帖地安放在房中。
随着那一夜,萧府的一把大火,都付之一炬。
而今,就连这身衣服,也马上要被周明撕碎了。
一种说不出的凄然泛上心头。
我却什么都做不了。
就在此时。
门扉忽然被“咣当”一声踹开!
我惊愕抬头。
只见萧无珩,正面色沉沉地站在门边,浑身盈满怒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