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国之前，我设想过无数次和裴知聿的重逢。

　　或许是街角的匆匆一瞥。

　　或许是偶遇时的一句好久不见。

　　但总之都是体面的。

　　绝对不是我衣衫不整地坐在派出所，

　　配合着公事公办的裴警官作笔录。

　　1

　　彼时，我头发凌乱，衬衫被崩掉了两颗纽扣，一副刚被人糟蹋过的狼狈样。

　　裴知聿脱掉警服外套，遮住我身上乍现的春光，「姜早，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你怎么还和我第一次见你一样落魄。」

　　他的语气说不清是嘲笑还是什么。

　　而我始终低着头，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。

　　对裴知聿，我一直是愧疚的。

　　当年高中我成绩不好，为了让我考上跟他同样的大学，他一直都尽心竭力地帮助我补习。

　　我们还约定考上同一所大学后，就在一起。

　　可是后来我如愿上岸，却选择了出国留学。

　　不是因为什么家人阻拦被迫分离的狗血原因，我也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。

　　仅仅只是因为，出国了我会有更好的前途。

　　而我不可能因为他，放弃我的前程似锦。

　　异国恋确实难熬，我们也没能撑过去。

　　在坚持了一年后，我跟他提了分手。

　　「裴知聿，我喜欢上别的男人了，你放手成全我和他呗。」

　　当时我跟他赌气才这么说，本以为凭他的性子，绝对会跟我闹个底朝天，甚至千里迢迢飞过来揍我口中的那个男人也说不定。

　　他向来醋劲大，占有欲强，平日里连有个男生跟我多说一句话都要闹脾气半天。

　　可那次，他什么也没说，我再次给他发消息时，收到的是红色感叹号。

　　就这样，我们断了联系。

　　要是早知道报警会碰上他，我宁愿跟那两个流氓拼命也不打这个电话。

　　裴知聿在我对面坐下，看向我的目光仿佛有温度，灼热得能将人烫伤。

　　我想他是记恨我的。

　　他没理由不记恨我。

　　裴知聿要我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，其实说来也简单，就是今晚我去酒吧喝酒，救了个被人调戏的小姑娘。

　　不过她喝醉了没理智，抄起酒瓶就往一个流氓头上砸去。他的同伙见状顿时来了火，对着那小姑娘就是拳打脚踢。

　　我为了护住她，难免惹上一身腥。

　　做完笔录后，我被带去值班室休息。

　　裴知聿给我接了一杯热水。

　　我接过时，和他的手指碰在一起。

　　凉凉的。

　　我心脏一跳。

　　他指尖沾着血珠，有道口子还在淌血。

　　这是他当时为了救我，不小心被碎酒瓶割伤的，伤口不深，但是挺长。

　　「你怎么还没处理。」

　　裴知聿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，不在意地捻了捻指尖，「小伤，不碍事。」

　　我想起我的包里正好有创可贴，忙撕开要给他包扎，裴知聿笑了笑。

　　「那你可快点，不然愈合了。」

　　这不包扎还好，一包扎吓一跳。

　　裴知聿摊开手掌时，我看见他的手腕处，有一道细长的淡红色疤

　　像一条蜿蜒狰狞的蛇。

　　似乎是割腕留下的痕迹，触目惊心。

　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，「你这里是怎么弄的？」

　　裴知聿没说话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。

　　我心里突然就有了答案。

　　2

　　裴知聿抽回手，语气随和得像是在问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。

　　「什么时候回国的？」

　　「前天。」

　　「七年了，姜早，你还知道回来。」

　　他语气淡淡，我却听出了几分怨怼。

　　「对不起……」

　　裴知聿摆了摆手，「对不起什么？别多想，我只是随口说说。」

　　他轻飘飘地看我一眼，「毕竟我们早就没关系了，你回不回来，关我什么事。」

　　那一刻我呼吸一滞。

　　我感觉，他是真的放下了。

　　我对他的亏欠，我心里的愧疚，都无足轻重。

　　毕竟他早就没把我当一回事了。

　　他不在意，倒显得我自作多情。

　　我深知这段感情我拿不起放不下，所以面对裴知聿时，总是不由得心虚。

　　想来他也是真的不在意了，看向我时才会有那么坦然直白的目光吧？

　　心脏阵阵闷痛。

　　这时门被敲响，走进来一个明眸皓齿的女民警，看见裴知聿就笑得眉眼弯弯。

　　「小裴警官，很不幸地通知你，今晚我们又要加班咯，」她语气亲昵，似乎和裴知聿相当熟络，「想喝什么咖啡，我给你点一杯。」

　　裴知聿淡淡摇头，「谢谢，不过不用。」

　　「怎么了？平常不是加班就必喝咖啡，不然忙到一半睡着了怎么办。」「不会，」裴知聿笑了笑，「只是觉得今晚，不喝咖啡也会失眠。」

　　说完似乎还瞥了我一眼。

　　我再次看过去时，他正冲着女警官笑得温和。

　　女警官红着脸撩起耳边发丝，「那好吧，那我就不点你那一份咯。」

　　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对裴知聿的小心思。

　　我站在原地，一时不知所措。

　　女警官走后，裴知聿也坐了回去继续看电脑。

　　他没说话，我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了。

　　气氛陷入窒息般的沉寂。

　　我待不下去了。

　　「裴警官，请问我什么时候能走？」

　　裴知聿没看我，「怎么，就这么不想跟我待一块？」

　　我一愣，「没、没有，我困了，想早点回去休息。」

　　他看我一眼，「还要等一会，等他们审讯完嫌疑人，万一你们的口供对不上怎么办。」

　　「好吧。」

　　「你可以把椅子搬过来，趴桌子上睡一会儿，等会要是没别的情况，我会通知你走的。」

　　说着，裴知聿擅自搬了把椅子到他桌旁。

　　见我还愣在原地，他拍拍椅背，「坐啊，不然干站着？」

　　我坐了过去。

　　离得近了，我能闻到裴知聿身上的柑橘香。

　　这么多年了，他还是喜欢用那一款沐浴露。

　　肚子突然叫了一声，在安静的房间中格外响亮。

　　今天快一整天没吃东西了，等会儿回酒店了点个外卖吧。

　　这么想着，身旁的裴知聿突然站起了身，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去。

　　再次回来，他手上多了个打包袋，「没吃晚饭吧，还是按照你以前的口味买的。」

　　他递给我，我拆开一看。

　　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兰州拉面。

　　没有香菜，牛肉倒是放了半碗多。

　　我一愣，感到鼻尖一阵发酸。

　　见我半天没动筷子，裴知聿轻笑一声，「怎么，姜大小姐是在国外吃惯了山珍海味，看不上我们小面馆里的家常菜了？」

　　很奇怪的，我并没有从他话语中感到讽刺。

　　「没，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口味。」

　　我掰开筷子吃了一小口。

　　还是记忆中的味道。

　　不同的是，多了几分咸涩。

　　是我掉入碗中的眼泪。

　　3

　　我想到了我第一次见裴知聿的时候。

　　那时候我升高一，身上的钱全用来交学费了。

　　报名那天，我独自拖着行李袋去学校报到。

　　说是行李袋，其实只是超市里买米用完的米袋子。我一路上都低着头，有热心的学长问我要不要帮忙搬行李，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
　　匆匆回了句不用之后，我独自将行李搬到了宿舍。

　　室友还没来，我肚子饿得直叫，下楼去了食堂吃饭。

　　刚和食堂大妈要了一碗兰州拉面，可是付款时却显示余额不足。

　　我低头一看，卡里只剩下七块钱了。

　　而那碗面，要十二块。

　　我忙给我妈发消息。

　　「妈，我的钱用完了，你可以先借我点钱吗？我找到兼职做了后立马还你。」

　　徐媛回得很快，回了一串语音。

　　我将音量调到最小，紧紧贴在耳边去听。

　　「钱钱钱！你个赔钱货，就知道问老娘要钱！找你同学借去，我一分也没有。」

　　我想说不多的，只借五块钱而已，我现在和同学还不熟，不好意思找他们借。

　　可是这段话发过去时，显示对方已拒收。

　　身后还有同学在排队，有人催促我能不能快一点。

　　我不好意思地对着食堂大妈笑了笑，「那个阿姨，我又不想吃了。」

　　食堂大妈扯着大嗓门，「娃子你弄啥嘞，面都给你拉好了，又不要啦？」

　　我硬着头皮，「那要不就只给我一碗拉面吧，不要牛肉，我付七块钱可以吗？」

　　食堂大妈一愣，似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。

　　而我又自尊心作祟，实在拉不下面子说出那句我钱不够了。

　　脸皮火辣辣的，我尴尬地站在原地。

　　就在这时，身后伸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，给了阿姨五十块。

　　「阿姨，给我也来一碗兰州拉面，这位女同学我替她付了，多的钱不用找。」

　　说着他撞了撞我的肩膀，「走吧同学，找个位置坐着去。」

　　我跟着他在一处空位坐下。

　　他端来兰州拉面到我桌前。

　　半碗都是牛肉。

　　「谢谢，面钱我过两天转你，」我感激地看着他，「我们加个微信吧。」

　　少年似笑非笑，「加微信可以，转钱就不必了，我不差一碗面钱。」

　　他拿出手机，扫了我的好友。

　　「同学，你叫什么名字？」

　　我抽过两双筷子，一双给他。

　　「姜早。」

　　「姜枣？」少年呢喃一声，笑弯了眼，「挺巧，我最喜欢吃枣子了。」

　　我被他那一笑晃了心神，好半晌才挤出一声，「……是早上的早。」

　　「姜早啊——」少年懒洋洋地拖长腔调，「我叫裴知聿，知书达理的知，岁聿其莫的聿。」

　　我点点头，一听就是父母认真取的名字。

　　不像我，早上出生的，就叫姜早了。

　　我低头吃起了面，碗中放了香菜，我挑出来放到碟盘里。

　　「你不爱吃香菜？」裴知聿咂了咂嘴，「我可爱吃了，你不吃要不给我吧。」

　　我手一顿，将下一筷子夹到了裴知聿碗中。

　　「吃不了，我香菜过敏。」

　　裴知聿了然地点点头，「对了，之前喊你要不要帮忙搬行李，你怎么都不搭理我一下的。」

　　他自顾自地嘀咕，「小爷我难得心情好，想助人为乐一下子，你还不给我施展的机会。」

　　「我当时紧、紧张。」

　　「紧张？」裴知聿吊儿郎当地一扬眉，「紧张什么？看我太帅了？」

　　我呼出口气，「算是。」

　　裴知聿明显心情大好。

　　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