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人皆说朝瑶公主极难伺候。
性格暴戾偏激,又喜纵情享乐。
是个实打实的坏种。
可我却直摇头。
不够坏,还是不够坏啊。
作为恶友,我该要添柴加火一把才是。
毕竟她不猖狂到所有人都没眼看。
我怎么能将她从神坛上拽下来。
怎么,去告慰我小姐的在天之灵呢。
1.
我叫弥欢,心藏须弥的弥,清净自欢的欢。
是小姐取的名儿,小姐是个顶好的小姐,长得好,心眼儿也好,就是命不太好。
听庵里的姑子们说,她本是中书侍郎商家的嫡女,出生后因着身体孱弱疾病缠身,便请寒光寺有名的法师算了一卦,才知是那难得一见的玉女命。
这玉女命听着好听,却是福缘淡薄命中带煞。
据说前世是天上犯了错处的仙童转世,等在尘世中历够了劫数,便原要回天上去的。
不过那法师也说了,小姐最大的坎儿,便是在十五岁及笄那年。
若是能顺顺当当过去,便可平安顺遂,一生无忧。
可那商家夫人生性敏感多思,是个瞧见花开花落也会扑簌簌落下眼泪的琉璃人儿,老爷不忍夫人在十五年后还要遭受丧女之痛,便早早趁着尚未产生深厚感情时将小姐送到了这莲花庵中。
“弥欢,我很快便要满十五岁啦,阿爹说待生辰一过,便要带我回府啦。”小姐身子骨不大好,向来都是喜怒不惊的,不过随着约定时间的到来,她也少见的流露出几分期待之色。
我默默瞧了她一眼并未作声,她心思澄澈毫无芥蒂,我却是替她叫屈的。
这商老爷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。
孩子养在外头眼不见心不烦,若过不去命里的坎儿,死了便也死了,反正也无甚感情不会难过,若过了这个坎儿,那自家就多了个亭亭玉立可以承欢膝下的小娘子,怎么算都不会吃亏的。
“阿爹是文人,可以为他抄一些书籍,阿娘据说是个很温柔的人,亲手绣的香囊她应该会喜欢罢。”
小姐这样说着,月光下那双漆黑眼眸仿佛盛满了点点星光。
她在计划着要怎样融入一个家,期待着那仿佛触手可及的亲情。
我不动声色的往她身边凑了凑,小姐果然露出个温婉的微笑,伸出指头点了点我的鼻尖:“自然也不会忘了我家小弥欢的呀,今日下山除了这些,还要给你买些蜂蜜甜甜嘴儿。”
我这才心满意足,目送着小姐走远。
可那是最后一面了,小姐窈窕的身影顺着山路隐没在重重雾气中,从此便再也没能回来。
2.
我从晨曦初露守到月落星沉,又从坠兔收光等到天色熹微。
眼睛都要守得酸了,那小路尽头还是无人归来。
当下内心焦灼,再不管小姐素日不许我下山的叮嘱,嗅着她的味道便找了过去。
不过到底还是记得她怕我样貌怪异吓到路人的嘱托,是以一路都是拣着僻静之处奔跑,见了行人就赶忙找地方躲避,就这么磕磕绊绊,终于是离她越来越近。
鼻翼间独属于她的竹香愈发浓重,我心里欢喜,想着待会儿见了她,定是要先责怪她怎么离开了这么久害我担心,然后再哼哼唧唧让她看我脚上磨出来的血泡儿。
哎呀还是算了算了,我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,她身体不好,万一再心疼出个什么毛病,着急上火的还得是我。
唉,玉女命的人,怪麻烦的。
我这么盘算着,却没注意到那竹香不知何时已染上了些许血腥之气,就那么顺着味道走啊走。
她的味道从书斋到绸庄,又从绸庄到杂货店,最后消失在一座奢华壮丽的府邸里。
我识字的,认出那是公主府。
山间岁月漫长,小姐闲来无事时会教我认字读书。
她那个促狭劲儿上来,也不管我究竟用不用得着,捏着我的耳朵便硬要灌输,有时候惹急眼了我不理她,便又会笑眯眯拿出蜂蜜诱惑我。
也是到了这里,那缕微弱竹香,已是被血腥味完全覆盖,我心内大急,忙绕到后院刨起了坑。
我的挖掘能力向来很好,再加上找人心切,不多时便在尘土飞扬中弄出一个豁口。
公主府的守卫自然也不是吃素的,纷纷聚拢了过来。
我不管那些,只执拗地沿着她的气息狂奔。
“不识抬举的东西,给我丢进去喂兽。”
随着这跋扈的声音,一个面容精致的女子牵着个体态凶猛的狼犬冷声道:“能被我这黑虎看上也算是有些福气,乖乖给他当个兽奴不好吗,只可惜你偏偏选择要什么虚无缥缈的尊严,今儿个本宫倒要瞧瞧,究竟是你的骨气硬,还是我这猛兽的牙齿硬。”
说着她漫不经心抬了抬手,几个壮汉便将手中的麻袋隔着栅栏重重扔进了笼中。
顿时便有两头饿得皮包骨头的狮子垂着口涎馋态毕露地冲了上来。
3.
然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,是我迅疾如电的身影。
我挡在狮子身前,发了狠地撕扯着眼前的麻袋。
我知道是她,我嗅到是她!
我的小姐,明明昨天她还低眉浅笑着憧憬着未来,现在却悄无声息地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。
她身上还是惯常穿的淡绿色衫子,那样生机勃勃的颜色,现在却沾着斑斑血迹,和地上的污泥混作一团。
心头顿时火起,我既惊且痛,长啸一声扑向了跃跃欲试的狮子。
血液中好斗的天性被无限释放,我凭着本能不断滚扑撕咬,这疯狂的行为令饿得眼睛都要发绿的猛兽都后退了数步。
但它们毕竟是凶兽,愣怔片刻后便又向我包抄了过来。
我毫不畏惧。
它们抓破我的面颊,我就咬伤它们的脖颈。
它们划破我的眼睛,我便撕开它们的肚皮,
我不顾自己鲜血淋漓的身体,弓起背龇着牙向它们发出警告的咆哮。
身上传来的阵阵痛意都提醒着这副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,但我绝不许这种关在笼子里供人赏玩的废物玷污了我小姐的尸身。
“好一头凶猛的蜜獾!”高台之上的女子忽然抚掌大笑,她扬手制止了箭在弦上的侍卫们:“本宫要它!”
驯狮的奴仆极有眼色地牵走了狮子。
我眸光沉沉,打量了那兴致勃勃的公主一眼,随后便向着她的方向低着头俯下了身子,做出一副臣服的姿态。
“这畜生倒是比人会看眼色。”公主殷红的唇瓣勾起一抹笑意,她不紧不慢踱了过来,以长鞭挑起了我的下巴:“和我之前养过的一只很像,不过你可比它灵性多了。”
是吗,那可真是抱歉极了。
那只……也是我啊。
我歪着头向公主眨了眨眼,然后略微挪动身体,轻轻将下巴搁在了她的绣鞋上,口中发出了讨好的呜噜声。
公主果然大为满意,原本犀利刻薄的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愉悦,她微微俯下身子,伸出手试图抚摸我。
“公主不可,这兽长相怪异又凶猛异常,待属下驯顺了再献给殿下赏玩可好?”侍从犹豫了一番,战战兢兢劝告道。
“你这吃了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,可是在教我做事?”公主一鞭子便甩了过去:“你主子我出身尊贵,自有皇家瑞气相庇佑,令一头畜生臣服有何稀奇。”
我也很是配合,翻转过身子露出肚皮以示无害,又微微晃着尾巴讨好地蹭了蹭她的小腿。
她咯咯一笑,不再理会侍从,径自将那纤纤玉手伸了过来。
4.
就是现在!我翻身而起,用尽了全部力气,向着她的喉管处狠狠咬了下去。
那公主倒也果断,立时便伸出手护在了脖子上,只听得喀喇一声,她右手拇指便鲜血直流。
她闷哼一声屈腿朝我蹬了过来,那看似素雅的如意翘头履中,竟还藏了尖锐的刀片。
腹部受伤,我猛然后退,早有侍从护卫将她团团围起,我也不再恋战,就地一蹿便叼起了小姐的尸身越过众人跑了出去。
“我的手,我的手!”身后传来公主痛呼:“还不快给我传御医。”
她痛到连声音都变了形,却依然在逞凶:“你们都是木头做的吗?竟敢眼睁睁瞧着畜生伤我,还不快些自我了断,等着我来替你们清理门户吗?”
公主府顿时求饶磕头声一片,再无人顾及我。
我撑着劲儿不断奔跑,跌跌撞撞朝着莲花庵的方向前进。
在所有力气流失之前,我也在山脚下刨好了一个大坑,然后将小姐轻轻放在了里面。
血液争先恐后从伤口涌出,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失去温度,那就到此为止吧,我呜咽着将自己缩在了她已经冰冷的身体旁边,至少我还和小姐在一起。
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,亦幻亦真之间我感到自己被什么轻飘飘托了起来。
“你这傻獾子,怎么还是这么凶。”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叹息。
是小姐?!我支棱着耳朵努力寻找,却感到被人轻轻一推。
随着这道轻柔的力度,我一头扎进了她的身体。
5.
“弥欢,我的时间到啦。”
她轻声开口,声音还是那么温柔:“看来还是没有渡过十五岁这个坎儿啊。或许这就是命罢,这壳子我也回不去了,便送了你这傻獾子罢。”
她殷殷交代着:“以后性子也不要这么大啦,我不在,谁给你上药呢,你便乖乖替我回商府吧,好歹有血脉亲情在,想来也不会饿着你。”
又条理分明地安顿着后事:“别惦记着给我寻仇,弥欢,我一直想要亲眼看看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,感受一番父母之爱又是否像书上所言那样如山如水,暖若春晖,你能替我办到的,对吗?”
不对,才不对!我无声地哭泣着,可也只能绝望地感受着她的气息逐渐消散。
良久后乌云移开,溶溶月色柔和地倾泻在这片颓败荒凉的土地上。
我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缓坐起,同时也感受到了这具身体的复苏。
血液继续流动,体温开始升高,属于小姐的心脏也开始在胸腔中怦怦跳动。
一下又一下,有力而平稳。
手轻轻抚上心口,我默默下定了决心。
我会如她所愿去商府看看,也会倾尽一切让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。
我叫弥欢,心藏须弥的弥,清净自欢的欢。
小姐替我取这个名儿,是想我的心胸宽广如山,能够清净无争,一世长欢。
可野兽终究是野兽,听了再多佛经,受了再多教诲也不会被感化成小猫。
况且我是蜜獾。
不仅生性执拗,而且凶猛好斗,就连心眼也最是狭隘,这普天之下的生物,再没有比我更记仇的了。
最后看一眼地上躺着的那白毛黑背的尸体,我毫不留恋地沿着莲花庵的方向走了回去。
也没什么好留恋的,若没碰上小姐,这躯体早在几年之前便成了枯骨一堆,如今归于大地,也算适得其所。
而剩下的路,我会继续替小姐走下去,替她返回商家,替她报仇雪恨,只盼百年之后再次重逢,她莫要怪我弄脏这双干净的手。
小姐果然是最聪明的,我这只凭本能行事的灵魂,用了她的脑子竟也变得灵醒了不少,不仅知道了人情世故,也懂得了谋而后动。
咬碎公主的喉咙固然解气痛快,但那也太便宜了她,小姐所受的屈辱也痛苦,她得要十倍百倍来还我。
还好,人类的寿命很长,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谋划这些。